近日，《“十五五”规划建议》解读及银行业“十五五”发展展望研讨会在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以线下线上结合的方式成功举行。研讨会由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浦江银行业论坛主办、亚联咨询协办，《中国金融》杂志提供媒体支持。上百位来自银行业、证券公司及知名研究机构的权威专家和战略研究条线负责人，共同探索银行业未来五年的发展趋势和战略蓝图。

青岛银行首席经济学家，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特聘高级研究员刘晓曙博士发表了题为“中小银行‘十五五’破局之道”的演讲。在全球经济格局深刻调整和中国经济转型升级的关键时期，商业银行，特别是中小银行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随着"十五五"规划的即将开启，如何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找到破局之道，成为中小银行必须直面的战略命题。

一、当前挑战：两个短期现象与两个长期现象

当前商业银行面临的挑战呈现出鲜明的双重特征：既有短期波动带来的冲击，也有长期趋势导致的压力。这些挑战集中体现为两个短期现象和两个长期现象。

（一）短期现象之一：零售转型破防

近年来，商业银行大力推进的零售转型战略遭遇重大挫折。数据显示，某股份制上市银行零售金融营收占比从2020年的57.7%波动至2025年上半年的43.6%，零售利润总额占比更是从2020年的48.6%下降至2025年上半年的仅0.6%，零售业务对银行整体利润的贡献几乎消失殆尽。

这一现象背后是三大核心指标的全面恶化：

第一，个贷规模增长大幅降速。A股上市银行个贷余额同比增幅由2021年之前的11.74%以上骤降至2022年的4.89%，2025年上半年进一步下降至3.53%。这一趋势反映出居民信贷需求的急剧萎缩。

第二，个贷不良率显著上升。2021年之前，A股上市银行整体个贷不良率平均不超过1%，但2022年后该指标开始快速抬升，2025年上半年已增长至1.69%，涨幅高达85%。

第三，个贷收益率快速下降。A股上市银行个贷收益率从2022年开始加快下降，2019年为5.82%，到2025年上半年已跌至4.08%，三年半累计下降168个基点。这意味着，即使在风险上升的情况下，银行仍难以通过提高定价来弥补损失。

（二）短期现象之二：净息差收窄与营收增速转负

净息差是衡量银行盈利能力的核心指标。在2022年之前的五六年间，净息差总体保持平稳，但在进入2022年后开始加速下降。2022年一季度，商业银行净息差首次跌破2%，此后一路下行，2025年二季度已下跌至1.42%，跌破市场利率定价自律机制规定的1.8%警戒线。

不同类型银行的净息差分化明显。城商行净息差低于商业银行平均水平，2025年一季度已下降至1.37%，低于股份行和农商行。2021年城商行净息差为1.91%，到2025年二季度仅为1.37%，四年间下降了54个基点。

净息差的下行，主要源于资产端贷款利率的大幅下降。一般贷款利率由2021年末的5.19%下降到2025年半年末的3.69%，累计下降150个基点。与此同时，在"以量补价"的策略驱动下，银行负债业务竞争激烈，常常通过定期存款、大额存单等利率相对较高的产品进行存款竞赛，使得负债成本相对刚性。上市银行单季付息率从2021年四季度的1.83%上升至2024年一季度的2.10%，虽然2024年二季度有所回落，至1.99%，但仍处于相对高位。

受净息差收窄影响，A股上市银行营业收入同比增速自2022年开始由正转负。2020年和2021年，上市银行营业收入增速分别为11.9%和13.2%，但2022年骤降至-6.0%，此后，该指标虽有改善但始终为负，2025年一季度为-2.8%。

（三）长期现象之一：估值长期破净

中国银行业呈现出一个令人困惑的"反常识"现象：高盈利、高ROE，却是低估值。

2025年上半年，不考虑利润为负的上市公司，42家A股上市银行净利润占全部A股比例达到32.57%，几乎可谓"三分天下有其一"。同期，42家A股上市银行年化加权ROE高达11.12%，显著高于大多数行业。

然而，在估值方面，银行股却长期遭受市场"冷遇"。2025年上半年，31个申万一级行业ROE和PB对比中，银行业ROE排名相对靠前，但PB估值却排名垫底，出现了"高ROE、低PB"的反直觉现象。

2016年，A股上市银行市净率（PB）首次破净后再未站回1倍PB以上。2024年以来，银行估值虽有所修复，但平均PB仍仅为0.62。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国全部A股（非金融石油石化）平均PB尽管有所波动，但从未出现过"破净"。

市场的这一定价逻辑反映出投资者对银行业未来盈利能力和成长空间的深度担忧。

（四）长期现象之二：净息差十年趋势性下行

如果将观察时间拉长会发现，净息差的下行并非始于2022年，而是从2015年就已开始长达十年的趋势性下行。2015年，商业银行净息差为2.54%，之后趋势性下行至2025年上半年的1.42%，十年间下降超过100个基点。

这一长期趋势表明，银行业面临的并非短期周期性波动，而是结构性、趋势性的深层次变化。传统的经营模式和盈利模式正在失效，银行业必须寻找新的增长动力和商业模式。

二、问题症结：短期失衡与长期变迁的双重冲击

（一）短期供需结构失衡给银行带来的冲击

进入2022年后，中国经济的短周期"消失"了。基于PMI新订单的经济短周期显示，2022年之前，经济运行呈现明显的周期性波动，但2022年以后，这种周期性波动明显减弱，经济持续处于低位运行状态。

这一现象的背后，是供需结构的严重失衡，并由此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一是物价持续下行。GDP平减指数累计同比从2021年四季度的4.45%，持续下降至2025年三季度的-1.08%，表明经济整体价格水平的下降。二是利率持续下行。一般贷款利率从2021年12月的5.19%，持续下跌至2025年6月的3.69%，下降150个基点。三是付息率保持刚性。尽管资产端收益率大幅下降，但上市银行单季付息率从2021年四季度的1.83%，上升至2024年一季度的2.10%，负债成本刚性导致净息差被"两头挤压"。四是中小企业信心不足。中国中小企业信心指数从2022年3月的高点持续回落，与生产剩余呈现明显的负相关关系。

宏观层面的供需失衡最终传导至商业银行的零售资产业务。个人经营性贷款方面，多个行业面临经营压力，特别是上游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一方面产品滞销、营收下降，另一方面价格低迷、投资回报率下降，甚至亏损，导致个人经营性贷款规模下降与不良率抬升。个人消费贷款方面，截至2023年底，1.24亿户个体工商户支撑了近3亿人就业，宏观经济供需失衡对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的不利影响导致相关就业群体收入下降，个人消费贷款还款能力随之下降。按揭贷款方面，个人收入下降叠加房地产市场低迷，直接影响住房按揭贷款业务。

不过，近期的经济数据也反映出一些积极的信号：2025年上半年的供需结构不平衡已得到一定改善。制造业（除汽车）同比与“基建+出口+房地产+消费”同比的差值在2024年12月达到峰值后开始收窄；9月26日新政后，制造业PMI订单指数趋势向好，生产剩余持续改善。M1增速从2024年9月的-3.3%，回升到2025年9月的7.2%。股票市场回报率扭转了前期的低迷态势，9月份同比已达32%。国债价格指数变化率企稳，反映出市场对经济增长预期的改善。这些积极信号，预示着商业银行短期经营业绩将回暖，净息差短期降幅将收窄，甚至趋稳。

（二）长期经济结构变迁给银行带来的冲击

除了短期供需失衡，银行业还面临着更为深刻的长期结构性挑战。当前，中国经济正处于康德拉季耶夫长波周期与新旧技术—经济范式更替的关键发展阶段。

对中国而言，这一轮技术革命具有特殊意义。2015年，中国资本效率扭转下跌趋势、触底回升，重新融入长波周期的长河。中国资本回报率从2009年至今的趋势显示，通过技术应用和创新驱动，中国经济正在向上抵冲劳动力增速持续下滑带来的负向冲击。

新旧经济分化加剧。经济周期波动背后，本质上是一个经济结构不断变迁的过程，是旧结构逐渐由中心走向边缘被淘汰毁灭，新结构被创造形成的过程。这一变迁在证券市场表现得尤为明显。

从市值变化看新旧经济之变。房地产行业总市值从2010-2012年的高点持续下滑，而上证科创板市价总值则从2019年设立以来持续增长，两者形成鲜明对比。这反映出中国经济正在经历从以房地产、金融、地方基建为核心的旧经济模式，向以科技、资本、产业为核心的新经济模式的转变。

生产效率的差异更能说明问题。根据研究数据，2022年，数字经济全要素生产率高达21.2%，而整体国民经济全要素生产率仅为2.4%。新经济的全要素生产率显著高于传统经济，且这一差距仍在持续扩大。

技术革命引起的新旧经济分化对银行业构成严重挑战。传统经济占GDP比重从2012年的约76%，持续下降至2020年的约64%；与此同时，一般贷款利率从2012年的约7.45%，下降至2024年的约3.95%，二者呈现高度相关性。

银行业务聚焦的、以房地产和平台为核心的传统经济的资本回报率趋势性下行，投资回报率不断降低，银行贷款利率也随之下行，净息差趋势性收窄。数据显示，传统经济占比与银行ROE呈现显著正相关关系（R²=0.9253），即传统经济占比越高，银行ROE越高；反之亦然。同样，传统经济占比与银行PB估值也呈现正相关关系。

三、中小银行应对策略：转型升级的双重路径

面对短期失衡和长期变迁的双重挑战，中小银行必须进行战略性调整。诺基亚CEO的话值得深思："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我们输了。"做正确的事，而不只是正确地做事，这是中小银行在"十五五"期间必须铭记的战略原则。

（一）资产负债结构从1.0向2.0转型

很多银行已经开始加大对实体经济的支持，从主要服务房地产、基础设施建设、地方政府平台企业等为代表的传统经济企业，转向服务制造业等实体经济。这可以被称为资产负债结构的1.0转型。但这还不够，银行还需要进一步实现客群结构的转型，转向服务新兴经济、服务现代化产业、服务新质生产力，从而实现资产负债结构的2.0转型。

为什么需要2.0转型？从A股上市公司的ROIC（投入资本回报率）数据可以清晰看出新旧经济的差异。2023-2024年，通信服务、元件、工程机械、通信设备、消费电子、医疗器械、汽车零部件等非传统经济行业的ROIC普遍在5%-8%之间，部分甚至更高；而基础建设、水泥、普钢、造纸、房地产开发、焦炭等传统经济行业ROIC则位于-4.54%至2.13%之间，多数为负值或接近零，意味着税后利润为负或极低。

传统经济与非传统经济的资本回报率差异如此之大，银行若继续将业务重心放在传统经济领域，必然面临资产质量恶化、盈利能力下降的困境。

2.0转型的成效如何？ 从已经实施转型的银行来看，效果显著。比如：招商银行战略性新兴产业贷款占制造业贷款比值从2020年的60.54%提升至2024年的55.49%（该行已将部分非战略性业务剥离，故比值有所下降，但绝对额大幅增长），制造业不良贷款率则从2020年的3.55%大幅下降至2024年的0.49%。兴业银行2024年战略性新兴产业贷款占比高达55.80%，其制造业不良贷款率则从2020年的2.74%下降至2024年的0.72%。

数据分析显示，传统经济贷款占比与净息差呈现显著负相关关系。具体来说，传统经济贷款占比每降低10个百分点，净息差可提升约28个基点。这对于当前净息差仅为1.4%左右的银行而言，无疑意味着重要的提升空间。

如何实施2.0转型？中小银行需加快转型升级，将业务发展重心有计划地逐步从传统经济向市场规模前景更好的、资本回报率更高的非传统经济转移。具体而言：

一是明确目标客群。聚焦战略性新兴产业、现代化产业体系、新质生产力相关企业，如新能源、新材料、高端装备制造、生物医药、人工智能等领域。

二是建立专业能力。新经济企业的风险特征、经营模式、价值评估方式与传统企业截然不同，银行需要建立与之相匹配的专业评估和风险管理能力。

三是创新产品服务。针对新经济企业“轻资产、高成长、现金流波动大”等特点，创新抵质押方式、信用评估模型和金融产品。

四是避免简单客群下沉。很多银行采取"客群下沉"策略应对净息差下降，认为还有约三分之二的经营主体尚未被覆盖，温州民间融资利率长期维持在10%以上，因此存在高利率客群。但这实际上陷入了误区——这些客群往往风险更高，简单下沉可能带来更大的资产质量压力。真正的出路是客群的结构转型，而非客群层级下沉。

（二）坚持零售转型发展方向

面对近年来零售业务的困境，市场上出现了"零售转型是否还要继续"的质疑。但深入分析后可以发现，零售转型仍然是重要方向。

零售资产的内在优势未变。零售资产具有“轻资本、风险分散、弱周期”的内在特性，这些特性并未因短期波动而改变。以美国银行业的发展历程看，从1987年至2023年的30多年间，美国银行业消费贷拖欠率相较于全部贷款拖欠率波动性更低，属于低波资产。即使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消费贷的拖欠率虽有上升，但波动幅度仍小于全部贷款。

当前困境是阶段性的。近年来，零售资产业务不振是宏观经济供需失衡的结果，这是一个特殊的阶段性现象。从供需平衡到不平衡，再到新的平衡，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动态过程。大多数时候表现得较为平稳，但有时也会表现得较为曲折，甚至剧烈。近年来的情况属于后者。

随着9月26日新政后供需结构的持续改善，零售业务的基本面正在好转。消费信心指数企稳回升，M1增速由负转正，股票市场回报率大幅提升，这些都预示着居民收入和消费能力的恢复。

策略调整：一是从防守到进攻。在供需失衡期间，银行对零售业务采取防守策略是正确的——收紧风控标准、提高准入门槛、加强贷后管理。但随着供需结构再平衡，银行可以适时从防守改为进攻，抓住市场改善的机遇，扩大优质零售客户覆盖面。

二是与客群结构转型相结合。零售转型不是孤立的，需要与客群结构转型相结合。服务新经济企业的同时，也要服务这些企业的员工；支持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的同时，也要为产业链上下游的从业者提供金融服务。新经济从业者往往收入水平更高、更稳定，是优质的零售客户群体。

（三）风险管理转型是关键支撑

客群结构转型和零售转型均离不开风险管理的同步转型。传统的风险管理模式主要基于抵质押物、财务报表、历史数据，这套模式对于传统经济企业相对有效，但对于新经济企业则明显不适用。

新经济企业往往具有“轻资产、高成长、高波动”的特征，传统的风险评估方法难以准确评估其真实的风险和价值。因此，银行需要：

建立新的风险评估体系。引入技术评估、市场前景分析、团队能力评估等非财务因素，建立适应新经济特点的风险评估模型。

加强专业人才队伍建设。培养和引进具有产业背景、技术背景的专业人才，提升对新经济企业的理解和服务能力。

创新风险缓释手段。探索知识产权质押、股权质押、"投贷联动"等新型风险缓释方式，以此弥补新经济企业抵押物不足的问题。

完善风险定价机制。建立更加精细化、差异化的风险定价体系；既要覆盖风险成本，又要保持市场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