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希淼，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副主任

            招联首席研究员

【导读】提振消费是扩大内需的重要发力点。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将“大力提振消费”列为年度首要任务，随后《提振消费专项行动方案》出台；近日举行的做强国内大循环工作推进会再次强调“加快补齐消费短板，推动经济政策着力点更多转向惠民生、促消费”。在此背景下，消费金融如何发挥促消费作用，同时实现自身的高质量发展？围绕消费金融若干热点问题，本刊记者对招联首席研究员、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副主任董希淼进行了专访。

消费新动能：政策引领下的市场演进与展望

本刊记者：董老师好，感谢您接受《现代金融导刊》采访。我国宏观经济政策的着力点正加快转向消费，特别是居民消费。您长期从事消费领域的研究和实践，请问您如何理解当前环境下，消费对于我国经济增长的重要意义？

董希淼：消费是最终需求，是生产的动力和最终目的。历史和国际经验表明，一国经济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消费数量和质量的提升将成为经济增长和结构升级的重要推动力。数据显示，2024年，我国最终消费支出对经济增长贡献率为44.5%，拉动国内生产总值增长2.2个百分点。提振消费，既是短期措施，更是长远之策。

从稳增长角度看，提振消费进一步增强经济发展内生动力。当前，国内经济正处于结构升级转型阶段，由投资驱动的经济增长模式较难带来显著的经济增长效果，而消费在促进经济发展、改善民生需求中则发挥更大作用。从防风险角度看，提振消费对于应对外部冲击具有重要意义。

在国内大循环中，庞大的内需市场将为国内企业提供广阔的发展空间，企业可以在满足国内消费需求的过程中，增强自身在全球产业链中的竞争力；同时，国内消费市场的繁荣也将吸引更多的国际优质商品和服务流入，实现内需与外需的协同发展，提升我国经济在全球经济格局中的韧性和适应性。从惠民生角度看，提振消费能更好地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蕴藏着推动消费转型升级的强大潜能。促消费和惠民生有机融合，将推动消费供给向高端化、精细化、智能化转变，推动消费结构从商品消费更多向服务消费转型，增强体验感和获得感。

本刊记者：您曾经对金融支持消费的理论和实证研究进行过梳理，显示消费信贷等金融产品能够有效打破借款人当期预算约束，释放潜在消费需求，在提振居民消费意愿和能力等方面，具有积极作用。您作为消费金融领域的资深专家，可否简要介绍我国消费金融市场发展现状？

董希淼：从实践看，我国以银行业金融机构为主体的消费金融市场格局和服务体系正在加快形成，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以商业银行为主要供给者，消费金融市场规模不断扩大。信用卡和消费贷款是商业银行消费金融的主要产品。截至2024年末，我国信用卡和借贷合一卡共计7.27亿张，人均持有信用卡和借贷合一卡0.52张；信用卡卡均授信额度3.14万元，同比增长6.08%；住户消费性贷款余额（不含个人住房贷款）21.01万亿元，同比增长6.27%。相较而言，30余家消费金融公司由于受限较多，发展较慢，到2024年末贷款余额约为1.30万亿元。

二是科技赋能，推动产品种类日益丰富，服务覆盖面和可得性持续提升。从起步阶段的信用卡、汽车贷款到现阶段的商品分期、账单分期等，消费金融产品不断增多，且已广泛覆盖线上、线下多个领域，包括家电、家装、旅游、美食、教育、医美等行业，实现平台、场景、用户三者无缝衔接。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等新技术的深度应用，则有效优化消费金融服务流程，提高风控能力，降低产品风险定价，大大提高消费金融的灵活性和便利性，有效降低社会交易成本。

与此同时，大型互联网企业通过控制线上流量入口，与金融机构进行激烈争夺，导致商业银行和消费金融公司获客成本持续上升、客群不断下沉。部分小贷公司、网络平台等承接消费金融的末端客群，但随着监管政策收紧，竞争优势不大。此外，部分信托公司、商业保理公司也以曲线的方式进入消费金融市场。

本刊记者：您刚才提到推动向服务消费转型，强调“短期看大宗，长期看大众”观点。前不久召开的做强国内大循环工作推进会上也部署“推动大宗消费更新升级，激发服务消费潜力，放大新兴消费带动效应”。在您看来，这是否就是下一阶段提振消费的主要方向？去年“两新”政策推出以来，政策效果比较显著，继续实施有关政策的红利空间是否依然值得期待？

董希淼：提振消费的主要方向和措施在《提振消费专项行动方案》（以下简称《行动方案》）中已经做了全面部署。其中值得重点关注的是，短期内加大对汽车、住房等大宗消费的支持，加力扩围实施“两新”政策；从中长期看，大力发展文旅产业、首发经济、冰雪经济、银发经济等新型消费和服务消费，探寻消费增长的“第二曲线”。招联总经理章杨清之前所说的“短期看大宗，长期靠大众”，与《行动方案》的导向是一致的。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城镇化水平持续提高、年轻人返乡就业增多、消费基础设施不断改善，县域消费或将成为消费的一大亮点和重要支持，县域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占比有望超过50%。因此，在政策实施过程中，要对县域消费予以更多支持。

2024年下半年以来，消费品“以旧换新”政策加力实施，明显拉动整体消费回升。2025年的“以旧换新”政策与去年相比，从出台背景和政策细节来看，有三个方面不同：

我认为，通过国家补贴的方式继续推动消费品以旧换新，仍是未来一段时间提振消费的重要举措，将继续对消费起到较好的提振作用。商务部发布数据显示，截至5月底，全国发放消费补贴约1.75亿份，累计带动商品销售额突破1.1万亿元。国家统计局6月16日公布的数据显示，在“五一”“端午”假期、消费品“以旧换新”政策等共同作用下，5月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同比增长6.4%，比上月加快1.3个百分点。

金融强支撑：服务消费市场的实践创新

本刊记者：对于金融机构来说，在当前大型商业银行客户下沉，消费金融产品同质化，叠加技术平权趋势加速的情况下，消费金融开拓创新的主要方向有哪些？具体来说，应重点关注哪些潜力客群、潜力市场？以及如何创新业务模式，实现“消费—金融—产业”的闭环生态等？

董希淼：近年来，为更好地支持扩大消费、提振内需，商业银行、消费金融公司等金融机构加快零售银行业务转型，以信用卡、消费贷款为抓手，切实发挥了金融对消费特别是“以旧换新”政策的促进作用。人民银行《2025年一季度金融机构贷款投向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5年一季度末，不含个人住房贷款的消费性贷款余额21.02万亿元，同比增长6.1%，一季度增加321亿元。

一方面，金融机构加大产品和服务创新力度，为大力提振消费推出针对性的消费信贷产品，覆盖更多消费场景，改善客户体验。比如在新能源购车、置换方面，部分大型银行与新能源汽车厂商开展总对总合作，通过汽车贷款、信用卡分期等产品，加大支持力度。另一方面，金融机构通过多种举措主动让利消费者，以激发消费市场活力，如面向“以旧换新”等重点领域客群实施差别化定价策略和专项优惠，更多地让利客户。

下一步，银行业金融机构应进一步发挥特色和优势，坚持良性竞争和差异化发展。商业银行尤其是大型商业银行有着资金成本低、机构网点多等优势，应主要服务中高端客户群体。这些用户对价格要求比较高，速度要求不高。消费金融公司主要服务中端客户，这些用户要求更便捷的体验以及适中利率。目前消费金融进入存量竞争阶段，除公务员、白领等传统优质客群外，可重点关注新质生产力企业员工、大学毕业生等新市民及三四线城市居民。

与此同时，应秉持开放合作的态度，广交友、广结盟，实现优势互补，不断提升消费信贷产品吸引力。可围绕衣食住行等高频场景，在电商、医疗、教育、旅游、交通、康养等民生领域，团结异业联盟，打造线上线下“场景+金融”新生态，实现终端客户的多场景触达，构建消费金融朋友圈、生态圈。可针对年轻人的互联网思维方式和习惯，嵌入高频线上场景，如社交、短视频、生活服务类APP，适度推广消费信贷产品。

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金融加大对消费的支持服务，将推动“消费—金融—产业”良性循环。一方面，相关企业利用政策带来的增量资金和市场空间，加大研发投入，开发更具创新性、节能环保、智能化的产品，满足消费者需求，实现产品转型升级。另一方面，加强产业链上下游合作，拓展业务领域，如开展回收拆解、再制造等业务，倒逼其向绿色化、智能化及循环经济转型，重构产业竞争力。更重要的是，随着提振消费措施大力实施，宏观经济政策的作用方向将从过去更多偏向投资转向消费与投资并重，并更加重视消费。

本刊记者：去年以来，监管机构陆续出台一系列鼓励消费金融发展的政策措施，特别是今年国家金融监管总局为落实中央提振消费专项行动要求，印发的《关于发展消费金融助力提振消费的通知》力度很大，其中包括推动消费资源向新市民、高校毕业生等群体倾斜。但在政策护航的同时，近年来，消费金融行业不良率呈上升趋势，截至今年5月末，主要商业银行和消费金融公司的消费贷款不良率集中在2.5%~3.5%区间。您认为消费金融行业应如何平衡好“普惠”与“风险”的关系？

董希淼：当前，消费金融市场面临的最大痛点是如何在防范风险的前提下推动业务平稳发展，挑战在于平衡风险与发展、速度与质量、创新与规范等关系。特别是消费金融市场参与者众多，消费金融机构要想逆周期扩大规模，成本高、风险大。特别是在当前经济形势下，如果金融机构不顾自身情况大肆扩大规模，将可能导致风险急剧上升。

消费金融应该坚持普惠的使命。招联总经理章杨清提出，“普”应适可而止，“惠”则永无止境。金融服务不是越下沉越好，“普惠”要有边界，对金融机构而言，是能力边界；对消费者来说，是债务边界，这两个边界都不能突破。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把握好“普惠”与“风险”的动态平衡。

“普”在覆盖面上，应适可而止，服务的客群范围既要适度又要精准，尤其是面对个体工商户等群体的金融服务需求，进行及时补位，精准支持引导有能力、有意愿的消费金融机构，加强对个体工商户等群体的普惠金融服务。

“惠”在价格上，需不断降低服务成本和门槛，通过市场、监管、社会等多方共同努力、多管齐下，努力实现金融服务成本与收益的微利平衡，寻求长期可持续发展。

此外，银行业金融机构应优化风险分级模型，依据客群信用、收入、消费习惯等实现差异化准入，做好风险预警和应急处理工作。同时，不断丰富消费信贷不良资产处置手段，加大处置力度。进一步以丰富多样的形式普及消费金融知识，探索将金融科技用于消费者权益保护工作，加快构建“科技+消保”体系。同时，加大打击“黑灰产”力度。

本刊记者：当前，消费贷款资产质量对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财务资源配置有一定影响，加上贷款利率持续下降，商业银行消费金融业务经营承压。从缓解商业银行财务压力，鼓励其继续支持促消费扩内需的角度看，您建议在政策层面还应给予哪些支持？

董希淼：将消费信贷产品的利率、费率保持在合理水平是十分必要的，总体上有助于增强金融机构商业可持续，减缓息差收窄压力；有助于维护金融市场良好的竞争秩序，减少信贷资金被违规挪用、套用现象，让消费贷款真正用于消费领域。

更重要的是，相关部门和地方政府应进一步优化政策措施，支持并激励银行业金融机构发展消费金融。

记者：贾其容

来源：《现代金融导刊》2025年第6期